光明文化周末·大观 | 沈念:时光幸存者


沈念  光明文艺  昨天


初秋,天微凉,在利川,走在去小河的乡间公路上。

  进了山,遇见不平整,颠簸。途中认错路,车又踅回分路口,更加颠簸,幸好只是一段距离不长的小路。车上有人小声议论,跑两三个小时,我们就为了看一棵树?无人应答。僻远的鄂西之地,我们都是初来乍到。

  到了才知道,不是一棵树,而是一片树林。小河也不是河,而是世界珍稀孑遗植物水杉的故乡,是世界上最大的水杉母树群落。

  母亲的“流血”之地。小河的水杉,也是世界的水杉。

  我在湖区平原上长大,小时候,水杉随处可见,这种喜光的树在我们的方言中通常被唤作水桫。乡间原野,河洲滩地,房前屋后,并不稀罕,记忆中,它们又高又瘦,春夏青绿,深秋棕红,到了寒冬叶落,枝枯骨瘦,给人格外萧瑟的孤独感。那时不知道它们的来处是一个叫利川的地方,更没想到有一天,在利川的青山绿水之间,它们以如此古老珍稀、集聚群立的姿态撞到我的眼前。

  小河的这片水杉林有上千株之多。枝繁叶茂,顶天立地,横成行,竖成队,斜成线,像迎接检阅的威武方阵。沿林中石路,走进树荫遮蔽却非常明亮的林中空地,呼吸春茶般的清新,有一种奇特的感觉,肺腑之间最后一缕从城市带来的污浊空气在这里被替换。世界顿时澄静下来。通直向上的树干,铺伸空中的枝条,摇曳对生的细叶,天光穿过缝隙,它们像是点燃的一团团蓬松的绿火。天地之间,被绿色点缀、绞缠、流绕、覆盖。嫩绿、黛绿、葱绿、碧绿、水绿、豆绿、墨绿……那些我能想到的与绿有关的词,都能在这里找到其现实所在。



  有着上亿年生存史的水杉,没有走出第四纪冰川的浩劫,在1940年以前被科学界归入了灭绝物种的队列,终结在一块化石中——几片交互对生叶,几根秀长的杉枝。然而,造物之手对利川手下留情了。过去杉科的六七个树种中,利川水杉是唯一的幸存者。我站在林中,四处瞻顾,又像是什么也没望见。眼睛屏蔽了林间小路,屏蔽了走动的人影,屏蔽了树身上挂着的吊牌,屏蔽了风声落叶人语。剩下的是亲密而陌生的时间,眨眼即逝又无比漫长、让我们赛跑追赶着却不停将我们甩下的时间。我似乎在林中看到了时间的秩序。

  水杉长得瘦长,或独株,或群聚,它们站立的姿势只有一种——笔直挺拔。这些幸存的水杉原生古树,聚集于利川境内的山谷、河冲。它们的每一条年轮都是利川抛向天空的云彩。在以小河为中心的方圆600平方公里的区域,位于北纬30°,5630棵有着百年以上历史的水杉古树,替时间守望着生命与万里江山。

  又是这条神奇的纬线。有关它的传说太多,它既是地球山脉最高峰珠穆朗玛峰的所在,也是尼罗河、幼发拉底河、长江、密西西比河的入海纬线,还有一些至今令人百思难解的谜——金字塔、狮身人面像、撒哈拉沙漠中的火神火种壁画、死海,以及玛雅文明遗址、百慕大三角洲等,都盘桓着这条纬线诞生。它的神奇里,又多了利川水杉林——地球气候剧变里的幸存者。

  时间是最大的不解之谜,也在制造着林林总总的谜。

  1948年2月,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的植物学家钱耐教授就站在了这条纬线上,站在这个叫小河的地方,与它们相遇了。他脸上充满着庄严的仪式感和谜一般的微笑。这位个子高大的美国人,每天一早扎进山间杉林,到晚上才回来。他抚摸每一棵水杉的身体——粗糙皲裂的皮肤,新发嫩绿的枝叶,呼吸杉林间的清新。此前,他和世界各国的研究者一样,都认为它们在冰川浩劫中沉睡了,再也不会醒来。但在他的眼前,被宣布绝迹的水杉,竟然如此茂密地生长着。从一棵树探寻宇宙的奥秘,是植物学家心中的梦想。利川小河,成了他离梦想最近的地方。

  小河的水杉从未死去。从1941年冬天无意间被中央大学森林系干铎教授发现开始,“怪树”的标本就进入了研究者的视野。中央林业实验所的王战,中央大学森林系技术员吴中伦,松柏科专家郑万钧,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的胡先骕与其助手傅书遐等研究者,反复通过实地考察或标本比照,确认了水杉的“活着”。胡先骕、郑万钧两人于1948年5月联名发表了论文《水杉新科及生存之水杉新种》,公开声明活水杉的存在,世界植物学界为之轰动。

  钱耐教授怀着激动莫名的心情远赴中国,踏上了利川之旅。地图上的一个小点,慢慢在他脚下打开。山峦起伏,坡陡路滑,当他站到这片山林谷地的水杉面前时,他惊呆了。像哥白尼凝视太阳落下,发现了世界在旋转,他仿佛目睹了“亿万年前地球森林的再现”,这些水杉“像它们几百万年前的祖先一样,仍然相聚生长,且一同沿太平洋西岸向南迁移”。结束考察后,他立即向中国政府建议成立水杉保护机构,并把利川是水杉之乡、中国是水杉之国的消息带回西方。

  一位当地作家朋友传我一张翻拍的照片,是当年钱耐教授拍摄的。被拍摄者是他借住的房子主人吴大凯。一个高大微胖的光头乡绅,穿着藏青色棉袍,身边站着三个从高到矮的小女孩,因为时间久远,照片有些模糊,但孩子脸上的笑容像一道光,让周围的一切光彩熠熠。他们的身后,是代表小河的三棵粗壮的水杉树。

  那些在中国的日夜,钱耐像许多长途跋涉来到利川的研究者一样,看着平缓的山顶、纵深的沟谷,心潮澎湃。他翻看着地理图册,寻找它们的存活之因。他边看边会心一笑——如果不是秦岭大巴山的阻挡,不是佛宝山的屏障,不是这片恒温、湿润的高凹封闭谷地,谁又能把冰川挡在水杉的生死大门之外。陡峭险峻的地势保护了利川的水杉。



  我走进的小河水杉种子园,是1981年建立的,20年后这里又成立了更大保护规模的星斗山国家自然保护区。一百多亩的园子,以扦插嫁接的无性繁殖方式,向50多个国家输送了珍稀水杉树种。更早之前,胡先骕就曾把水杉种子和标本寄到世界各地的植物学家手中。毋庸置疑,利川是世界水杉的来处。

  我在杉林入口看到一块公示牌,上面标示着:

  4号无性系 接穗来自于4号优树,优树生长在向阳村新房院子,该优树为2560号水杉原生母树。

  …………

  无根系895 接穗来自于对照树,此树生长在桂花村桂花小学操场中,该树为1664号水杉原生母树。

  密密的说明,像是让我们看到每一棵水杉所走道路的源头在哪里。寻其源头,方可理解它从哪里而来,重建我们对时间秘密与秩序的认知。又像是在证明:北半球曾经众多同类的死亡,只是为了生命的更加完善。

  每一棵树的生长,都是时间的流动。树唯有植根脚下的大地,才能超越时间,又扩大时间。因为眼前这片杉林,绿色的覆盖、生命的衍续、时光的延宕,得以无限扩大。

  我们在林中步履很轻,仿佛在倾听着什么。当我们倾听时间流逝时,我们到底在倾听什么呢?当地一位水杉林专家说,初冬才是水杉林最美丽的时节——红到沉醉的杉叶在风中摇摆,层林尽染,大地上像铺着一张金红色的地毯。未遇美景佳期,这给了我再来小河的理由。

  小河到处流传。流传的是利川故事,也是生命奇迹的创造。

(本文刊发于《光明日报》2019年11月8日13版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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