怀念“单记者”

田赤

早上惊闻单绪林去世的噩耗,他的身影不由浮现在我眼前。

爱好读报

想到我们打趣他时,他总不由自主地搔一下他粗短的乱发,咧开大嘴无声地一笑。当年,那笑容憨厚而羞涩,此刻却如一块巨石,压在我的胸口,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……随后,我看到业务微信群中将他去世的消息发了出来,同事纷纷在群里点起“烛光”,为他送行。在这一刻,新闻人之间的情感,超越了体制内外的划分。

三十多年前,单绪林就活跃在利川的新闻一线。那个时代,基层通讯员是新闻报道的主力,几乎每个乡镇都有叫得出名号、在县市内有一定影响力的通讯员,他们扎根在乡村,传递来自带有泥土气息的消息,为乡村建设鼓与呼。

在这群基层通讯员之中,来自毛坝的单绪林无疑是最特别最勤奋的一个。我家附近悬挂有一个高音喇叭,利川广播站(后改为利川广播电台)每天播送的利川新闻中,总少不了单绪林采写的稿件,有时前几篇新闻都由他包揽。从他的新闻里,我知道有一个叫毛坝的地方,那里山高水急,茶叶成片,嫩竹摇曳;知道毛坝什么时候开了什么会,什么时候又组织多少人大搞春冬季农业开发……

2000年,我调到利川电视台工作,才真正认识单绪林。他身材瘦削,脸色黝黑,上坡下坎,异常灵活。他熟悉毛坝的山山水水,路边的草木都是他的向导,所有老百姓都是他新闻故事的主角。和我们聊到毛坝的新闻线索,他毫不保守,和盘托出。

虽然市里每年的宣传思想工作会议,单绪林常常受到表彰,但不可否认,随着时代的变迁,各媒体都建立起自己专业的记者队伍,单绪林这一代依靠一支笔、一个本子、一双腿的通讯员已逐渐退出历史舞台。当年和他一起跑新闻的老通讯员们,有的进入正规媒体,有的转行开始其他事业……唯有他还一直坚守在基层,埋头新闻写作。

利川很多记者都喜欢去毛坝,因为那里单绪林这匹“识途老马”,可以给他们提供最鲜活的新闻素材。他总是以异于常人的热情不予余力地推介跟毛坝有关的一切。碰到在他面前颐指气使的“毛头小子”,单绪林对之往往只是付之一笑。

2001年,我第一次去毛坝,单绪林很是热情,主动陪同我们一起下乡,为我们扛摄像机脚架。我对他的热情有些不解,他说,他曾看过我的一篇散文,记叙从利川柏杨坝镇高仰台徒步至兴隆的经过,他老家就是高仰台的,读来倍觉得亲切。在他的语言中,我看出他对家乡的热爱。可是,为什么他不回柏杨坝镇而一直留在偏远的毛坝呢?

后来我才知道,他曾是毛坝邮电所的职工,可后来命运蹉跎,他只能孤身一人带着两个小孩困守在一间陋室中,生活极为困难。但即使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中,他也没有放弃自己的爱好——新闻写作。他像一只不知疲惫的工蜂时时奔走在毛坝的村村寨寨采写新闻。冬天,没条件生火取暖,家里太冷,他只能在身上裹着一床烂棉絮,伏案写作。也正是靠着微薄的稿费收入,他才将两个小孩拉扯成人。

2006年冬天,利川市评选首届“感动利川”新闻人物,我们去毛坝采写红军女战士韦翠荣(1918年-2006年)的生平事迹。很不巧,去韦翠荣家芭蕉溪的公路损坏,不能通车。单绪林给我们找来两双胶鞋,带着我们踏着泥泞的道路前去芭蕉溪。道路漫长,到半路又下起冬雨,我们全体都淋透,很多次我们都想打退堂鼓。幸好,单绪林一路给我们讲毛坝山乡风情,他讲得那么生动有趣,让我们忘记了寒冷和疲劳。

花了近三个小时,我们才走到芭蕉溪。韦翠荣老人辞世未久,墓土犹新;其子拙于言辞。单绪林给我们详细介绍了韦翠荣老人的生平经历,他了解极其详细,有他的指引,我们才顺利完成采访。

随着我到毛坝采访的次数增多,和单绪林的关系越来越熟悉,开始不叫他的大名,而喊他为“老单”。最初,我们喊他一起吃饭,他总是坚决拒绝,随着关系熟悉,再喊他,他才很谦卑地陪在末席,半个屁股悬在板凳之外,喝他自己带的包谷酒——用一个医用葡萄糖瓶子盛着,每次一瓶,然后无声无息消失在夜色中。由此,朋友之间流传一个歇后语:单绪林陪客——涮坛子,意思是他坚持把自己喝醉,不管客人喝好没有。这歇后语很不客观,至少在我看来,他在席上很讲礼节,从没有失态过,我每次和他喝酒都喝得尽兴。

现在回忆起来,我们在一起时玩笑开得多,很少和他聊新闻业务,毕竟在我们这些年轻人看来,老一代理念已跟不上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。12年前,我给实习生讲新闻课,随手在办公室桌上抽了几张《恩施日报》比较不同新闻的导语写作方式。这种开放式教学,不会给出具体的写作模式,实习生未必能接受,但单位的老记者老编辑很喜欢,都来一起探讨。某次,无意中抽到一篇是老单关于毛坝茶叶的报道,他没有按照传统的倒金字塔写作方式,而是用一户茶农对话起头,一位老编辑不由感慨地对我们说:“单绪林厉害啊,他写了三十多年的新闻,像这种茶叶种植的新闻,他年年都要写,至少都已经发过几百篇类似的短消息了。对他来说,这种写作毫无挑战,已经有自己固定的套路,但他还在不断学习,没有墨守成规。”这种对新闻业务的孜孜追求,不禁让后辈觉得惭愧。

最近这几年,随着新技术的发展,新闻队伍加速更新换代,新闻写作方式更与之前大不相同,我这个曾经的年轻人也早淘汰出局,搁笔休息。在我看来,新闻行业和娱乐、体育业差不多,都是吃青春饭,至少十年内会换一批新人——这行业,摆老资格并没有用。可是,老单仍在坚守,天天走村串户,寻找新闻点子,报刊上时不时还能看到他关于毛坝的报道。

在武汉协和医院等电梯时也不忘读报

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,由于病魔长期的折磨,他身体已经瘦成一把骨头,说不出话来,只有当年的老新闻人老朋友去看他,他的眼睛才燃烧起激情的火焰。他的病床头仍放着相机和采访笔记本,他希望病情稍微好转,再次踏上采访之路。

然而,天不假其年,在65岁生日来临之前,他只能遗憾地抱着相机和采访笔记本,驾鹤西去。

这么多年来,毛坝的老百姓都亲切地叫他“单记者”,可他这辈子都没能有机会进入媒体工作,拿到真正的记者证。在弥留之际,他会感到一丝遗憾么?

面对老单,我常想,新闻写作意义何在?它是一份赖以谋生的职业,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,还是一个值得守望的信仰?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,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判断。一本记者证并不能代表什么,有的人,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新闻人的本色,并赢得所有群众和媒体人的尊重。

在这个冬日早上,薄雾散尽,微信朋友圈里更多的朋友、同事点起送别的“烛光”,缅怀这位老一代农村通讯员,还有朋友打电话,回忆他的往事。据说,老单的丧事将在老家高仰台操办,这一次,老单终于回家了。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,我只能用一副挽联遥寄哀思:

一笔走村寨,水复山重守得云开雪霁;

卅年耕砚田,春华秋实谁知雨疾风狂?

责任编辑:卢华 审核:谭莉 审签:古学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