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泽勋
一
茶者,南方之嘉木也。陆羽《茶经》云:茶之为用,味至寒,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,若热渴、凝闷、脑疼、目涩、四肢烦、百节不舒,聊四五啜,与醍醐、甘露抗衡也。
自神农氏发现茶以来,茶便结缘人间,成其美名。汉代王褒的《僮约》就有“脍鱼炮鳖,烹茶尽具”、“牵犬贩鹅,武阳买茶”之说。而晋人常璩所著《华阳国志•巴志》中也记有“周武王伐纣,实得巴蜀之师,……茶蜜……皆纳贡之。”可见在远古时代,茶已成贡品,足见其珍。
茶至唐代,文人介入,诗文吟诵,盛极一时。唐人除陆羽著有《茶经》,更有皎然著《茶诀》、张又新《煎茶水记》、温庭筠《采茶录》、苏廙《十六汤品》、裴汶《茶述》、温从云等的《补茶事》和毛文锡的《茶谱》等。
宋人喜听小说讲史,茶肆风行。较之唐人,不仅发明了“点茶法”, “斗茶”之风更甚。宋代是极其讲究茶道的时代,上起皇帝,下至士大夫,无不好此,并著书立说。宋徽宗赵佶撰《大观茶论》、蔡襄撰《茶录》、黄儒撰《品茶要录》,其他著述,尚有很多。
明清之后,茶道由繁转简,除贡茶仍采用团饼茶,民间多以散茶为主,并传承至今。但爱茶者更众,追求自然和谐、宁静庄重。此所谓“一人得神,二人得趣,三人得味,七八人是名施茶”。环境则最好在清静的山林、俭朴的柴房,清溪、松涛,还原茶的本真。明代茶人许次纾所著《茶疏》“饮时”条有“明窗净几、风日晴和、轻阴微雨、小桥画舫、茂林修竹、课花责鸟、荷亭避暑、小院焚香、清幽寺院、名泉怪地石”等二十四宜。
从自然而到俗世,从俗世回归自然。茶的历史,便如修行般,千年风雨,不过惘然。
二
我出生于鄂西以南,郁江之畔。此处南邻潇湘,西靠蜀渝,高峡深岭,道途艰险,乃李太白嗟叹“蜀道之难”处。从我家沿郁江东上不到三十里,就有一山,盛产茶叶,名曰雾洞坡。
“雾浮雾洞托彩霞,云归洞口产佳茶”。雾洞坡四季云雾缭绕,山腰石洞清泉长流。相传洞口原有仙茶三株,为张果老、吕洞宾、何仙姑所种植。所以雾洞茶色绿香郁,味甘形美,唇齿间有仙气。雾洞坡又有古井一口,曰白鹤。白鹤井水泡雾洞茶,嫩芽竖立水中,形似白鹤腾空,两芽中间更有水珠一点,久不消散,恍如珍珠,堪称神品,故《利川县志》清同治版载:“当地土人遍种其茶,其茶清香坚实,经久而泡,向异他处,亦地气然也!”
雾洞茶历史悠久,早在唐代就成贡品。到了明代,雾洞茶名声大噪,明成祖朱棣受贡亲赐:“此茶生来出雾洞,弟兄结拜在虚空。”不仅如此,雾洞坡下的忠路镇是古龙渠县治之地,也是忠路土司的司治所在。
此所谓龙虎之地,灵气所在,自有民聚而成镇。
忠路镇往东百余里,也有一处盛产茶叶之地,曰毛坝镇。镇内青岩、夹壁两处为古施南土司治所。小镇地处星斗山下,数条山溪蜿蜒而下,汇聚成河,乃唐崖河之源头。
或因地气有异,土壤不同,此处却产一种极其珍贵的茶。此茶汤热时,清澈透亮,红中带金,入口柔滑如玉,香醇回甘。待茶汤冷却,却凝结成糊,黄中带白,状如果冻般。仍将茶汤加热,又恢复如初,清亮澄明,故名冷后浑。后经专家鉴定,此乃红茶中极品,小镇因此名动寰宇。
古时产茶之地,必有寺院,此两处茶乡曾也是方外之人的宝地。毛坝青岩有祥凤寺,夹壁有回龙寺,还有青龙寺和兴隆寺,都建于明代。忠路亦有明代的楚藩寺,清代的观音寺和潮音寺。现今郁江之畔,仍有一佛一道两处遗存。
好山好水出好茶,山为仁,水为智,有山水者,自有灵气。窃以为好文墨而又生于茶乡者,实为幸事。
三
大凡有灵性者,皆与禅有关。就如诗歌,其灵境和禅境便如出一辙。大概汉语的特质注定了中国诗歌之盛,也是与象形文字的灵性分不开。
一片叶子,承载千年,从习惯到信仰,赋予再多的文化内涵都不为过。独茶之灵性,兼具禅意者,实乃佛教禅宗之贡献。
南北朝时期,喝茶在南方盛行已久,但北方民族仍好乳酒。菩提达摩弘法北上,将茶叶带入禅门,成为先驱。唐代封演的《封氏闻见记》中称:“茶,南人好饮之,北人不多饮。开元中,泰山灵岩寺有降魔师,大兴禅教,学禅,务于不寐,又不昔食,皆许其饮茶;人自怀挟,到处煮饮,从此转相仿效,遂成风俗。自邹、齐、沧,渐至京邑,城市多开店铺,煎茶卖之。”
“禅”是 佛教“禅那”的简称,梵语的音译。也有译为“弃恶”或“功德丛林”者。其意译为“思维修”或“静虑”。是佛教的一种修持方法,也就是佛家一般讲的参禅。虚灵宁静,把外缘(外在事物)都摒弃掉,不受其影响;把神收回来,使精神返观自身(非肉身)即是“禅”。
禅僧坐禅,过午不食,晚间不睡,容易疲乏,而茶具有提神益思、消除疲劳、止渴生津等功效,最适宜坐禅。同时佛家认为茶有“三德”,除提神静心宜坐禅之外,还有满腹促消化和浇灭欲火的功效,所以很快就得到僧人的青睐,成为禅门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而茶禅一味之智慧者,却与赵州和尚有关。唐人饮茶之风,最早始于僧家,“茶禅一味”的典故源自赵州和尚那句著名的偈语——“吃茶去”。《广群芳谱•茶谱》引《指月录》文曰:有僧到赵州从谂禅师处,僧曰:“新近曾到此间么?”曰:“曾到。”师曰:“吃茶去。”又问僧,僧曰:“不曾到。”师曰:“吃茶去。”后院主问曰:“为甚么曾到也云吃茶去,不曾到也云吃茶去?”师召院主,主应诺。师曰:“吃茶去。”
“吃茶去”,简单三字,却成了禅宗法门的至高境界。淡泊淡定、豁达而洒脱,禅与茶带给我们的直面与宁静由此可见。“七碗受至味,一壶得真趣。空持百千偈,不如吃茶去。”赵朴初先生此诗,算得“吃茶去”的真解。
除茶在生理上使人清醒、宁静。茶的清雅与超脱、沉浮与浓淡、先苦而后甘皆与禅门理念契合,更受僧家青睐。于是乎,茶禅一味,盛行世间。
四
“万丈红尘三杯酒,千秋大业一壶茶。”茶仿佛就是中国的一部文化史,雅俗共有。雅者,琴棋书画诗酒茶。俗者,柴米油盐酱醋茶。大抵国人生活之间,茶最是平等而不可或缺的。
茶,草木中人。茶分三道,人生亦然。苦如生命,甜似爱情,淡若清风。想人生短短数十载,不如意十之八九。成与败,悲与喜,一如茶般,终归平淡。
茶人于茶,便如修行。若更兼有才情者,大多与诗有关。我非诗人,亦非茶人,但自幼受家严之影响,爱诗亦爱茶。于生计劳顿之中,独寻诗茶之乐趣。
秋风萧杀,残叶满地。月色浓时,邀诗友两三,寻一处茶室,持袖对饮,唇齿留香。佳茗相伴,或言天下诗事,或轻吟新律,自得其乐。
更甚者,闭门读书,兴致浓时,便思茶香。于是乎,境随心转。斗室之间,移几造炉,微火温泉,大有魏晋遗风。陈公应松曾赐墨宝“清水煎茶”,大抵如此境。
夜深微凉,独坐秋景,两杯清茶入喉,亦心旷神怡。更有天籁数缕,典雅其间,人生之一大快事。
围炉煮茶自有境界。但觅一山水间,取清水数盏,垒石为炉,柴火煮茶又是别境。
春风几度,闲踏落花。呼朋唤友,于桃李之下,但煮新茶。无喧嚣之车马,亦无俗事之烦恼。泉石为乐,雀鸟相伴,纵使神仙也不过如此。
茶禅一味,茶即是佛。正如一位诗人说:“清水煮茶,是我们今生的遇见”。我想这人生如禅门,修佛即修心,行走间若能自我开化、自我顿悟,也是境界。
曾撰有一联,亦是从茶禅中来,可作结语。
人生三道茶,茶理即佛理;
路途四时景,景观如心观。